sy、🐛呀:薄天游
凹3:botianyou

【锤基】列别季河上的天鹅(BE一发完)

本文背景架空,但以斯大林时期的苏俄大清洗为原型,参考了《古拉格群岛》,因此人名、地名均有苏俄风格。BE慎入。这篇文章只是插个队,下周更新《英雄之死》,放心那篇不会坑的。

BGM:《7 years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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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列别季河上的天鹅
  
  文/薄天游
  
  1.
  索尔原本自信对这间房子的格局烂熟于心。他三十三岁了,打娘胎里就在这儿住。要不是今天这道突如其来的命令,他恐怕永远都不会萌发出好好看看他生长的地方这样的念头。吃了早饭,他就仔仔细细地从花园看起,看他妈妈留下的荒芜花圃,看他爸爸偷偷吸烟的角落,那里被老奥丁碾烟头的脚印踩得寸草不生。他还想找出他埋葬老猎狗的地方,却发现整个花园的布局全都错了、乱了。他不得不一一踢开四处散落的儿童玩具,再去拔地雷似的萝卜。还没完工,屋里就传来女人的尖叫。
  
  “你发什么疯?以后我还得和妮娜住在这里……”
  
  索尔少有地尖刻地说,他还不擅长驾驭激动的情绪,下巴颏微微颤抖着,提醒道:“住在我家,而我要离开这里了,死婆娘。”
  
  “我在这儿住了两个七年,这就是我家!”她的声音也尖利了起来,屋里随即应景地响起女孩的哭声,可她的父母都没冲她瞥上一眼。女人挥舞着戴满戒指的手指,在自己胸前戳着,又狠狠戳在他肩上,但索尔今天却没有甩开她的手,只是咂摸着她说的“两个七年”。女人似乎也早已习惯了吵架的流程,骤然被他的沉默打断,她也尴尬地举着手臂,屋里的哭声也越来越低,渐不可闻。索尔凝视着她胸前的圣母玛利亚项坠,这是个镀金坠子,只是因为两代人的日夜贴身佩戴而被磨得斑驳了。女人绝不会以为他在临行前一天突然注意到了自己饱满的胸脯,便想当然地觉得他是想起了项坠的前一任主人,他的母亲。一个女人对丈夫的仇恨与爱并不冲突,此时她的脾气还在,但“丈夫”的概念突然在她脑海里冒了个头。她想起自己对他负有责任;而他,尽管从未给予她和她的女儿半点应有的爱和怜惜,却从未少履行过一桩做丈夫的责任——除了这一次,除了在今天以后的每一天。她觉得他的安静是出于疲倦,对生活的疲倦,对责任的疲倦,她强行称作的“爱巢”,却是他背上的重担。每天早上,他像苦力一样醒来,就要背起这个比粪坑里的石头还可厌的担子,拖着它走向无尽的远方,至死方休。现在,他的解脱终于降临,他既不必死,也不必再看见她们,他的世界里不会再有女儿无休止的啼哭,不会再有和他吵架的妻子,不会再有被他形容为“棺材”一样的黑枣木四柱床。他要走了。
  
  这个念头突然击中了她。她从未爱过他,但也从来没想过他会走。他就像她与生俱来的一块瘤子,丑陋、疼痛,但她没有过割掉它的念头,反而早早下定决心要和它互相折磨一辈子。她也少有地安静了一会儿,把项链从脖子上摘下来,塞进他手里。
  
  “我们别吵了,”她垂下眼皮,也像是累得快要合眼睡去,“你爱做什么就做什么。我带妮娜去农场住一晚。你还想跟她告别吗?”
  
  索尔摇了摇头。他攥紧了项链,思绪又不受控制地飞向那只死了的老猎狗身上。他现在只想跟它道个别,但要是把这个想法宣之于口,他就连这最后一天的安宁也不剩了。
  
  她欲言又止地耸了耸肩,念叨着快步走回屋里:“我给她换身衣服就走。”
  
  “玛利亚。”他突然叫出了她的名字,她还以为他是在对着吊坠说话,直到索尔又叫了一遍,她才回过身来听。
  
  他透过纷飞的鹅毛大雪,望向白茫茫的北方,问道:“列别季河*结冰了吗?”
  
  玛利亚冲他笑了笑。隔着雪的帘幕,她的五官也比他印象中的柔和许多。她轻柔地开口,仿佛母亲又回到了他身边,为孩子们哼唱着摇篮曲:“清晨落下第一缕曙光,我就要去往远方,那里黑夜沉沉,没有阳光,白天鹅啊,别为我牵肠……列别季河捎去我的梦,待到冰雪掩盖青藤,我便与你重相逢,白天鹅啊,与我重相逢……”
  

  2.
  在她们收拾东西时,索尔信步走向北方。积雪已有他的小腿那么深了,雄风如钢刀般狠狠刮在他的脸上,轻易穿透衣服上的毛皮、棉花,毫不留情地剜进骨头缝里去。他把雪地踩得格格作响,再费力地拔起腿来,像是在拔起地里的杵,周而复始。终于,他朦朦胧胧地看到了几只水鸟的影儿,连忙加快脚步,但还没到列别季河,漫长的、看不见边际的铁丝网就拦住了他的脚步。两个执勤战士胸前别着领袖勋章,被坚执锐,威严地守在雪地和河岸中间。钢盔挡着他们的眼睛,索尔看见他们的嘴唇也冻得发青,他们没对他没说什么话,反倒是他,向两个小战士半是点头半是鞠躬地弯了弯后背,和气地笑问道:“列别季河结冰了吗?”
  
  小战士不说话,好像已经被冻成了雪人。他往他们身后望了一眼,只见北来的水鸟停也不停,继续在罡风朔雪中艰难地扑扇着翅膀,心里便有了答案。这回他真心实意地鞠了一躬,转身走回家去。
  
  索尔回家后,玛利亚和妮娜已经走了。他满意地打量着花园,一眼就找到了老猎狗乔治的坟墓。他就记得在西北角嘛。他带着从厨房里搜刮来的肉骨头,走到西北角那个被已经被小孩的脚印踩得乱七八糟的小土丘,坐在地上跟老乔治念叨着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。
  
  “那丫头真够讨厌的,”他一开口便是抱怨,仿佛在说的不是自己的女儿,而是某个翻进邻居家篱笆的野孩子,“我应该管着点儿她的。但是我连管她都懒得管,你明白吧?我压根儿不想跟她们俩说话……我也觉得奇怪,事情为什么会这样。两个七年前,我老爹跟我说,我得找个老婆,不然一辈子都没有个自己的家。那时候我觉得他说得挺对。但是我结了婚以后,我的家才真真正正地没了。瞧瞧,现在连你都没有安息的地方。”
  
  他长叹一声,把肉骨头放在土丘上,絮絮不止地说:“不说她们了。我就快离开这儿了,玛利亚觉得我该开心——真该死,我干嘛又要说她——但我一点也不开心。先不说我知道这次去博德利奇亚*准不是什么好事,我不是棕熊,在那儿不冻死就不错了;而且我还得看家呀,”他的声音轻了下来,缓缓抚摸着土丘,“洛基走了。七年前,你死了之后他就走了,是奥丁赶他走的,我那时候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,老头直到死前才向我吐口。当时我到处找他,可我找不到啊,我就沿着列别季河走,走了很多天,不知道这趟去博德利奇亚会不会走得比那次更远……奥丁干嘛要让他走呢?他干嘛要听话呢?老头儿觉得换了个领袖,形势不好了,怕有人查出洛基的父母是政治犯,连累我们的日子。可我加入政府就是为了在这种时候保护他、保护我们家啊。他把我的家拆了,我还做什么公职?现在总算不用做了,隔墙有耳、同事告密的日子我也受够了。我想他该回来了吧?可我刚刚去列别季河看,他还是没回来。他没回来,我就得在这儿看家呀,不然他回来了住在哪里呢?没有我在,玛利亚和尤金妮娜肯定会把家折腾得连我都认不出来。”
  
  他颓废地摇了摇头,抱歉地拍了两下土丘,仿佛在拍老乔治的脑袋:“我得去收拾行李了。不知道他们让我带多少件行李,我觉得他们不会让政治犯带太多件皮衣。别了,老伙计,我绝对不会让她们在你身上种萝卜的,我发誓。”
  
  索尔回到屋去,拖出老奥丁常用的那只大皮箱,从衣柜里取出两件最暖和的冬衣带上,又翻出一顶狐狸皮做的帽子,想了想还是放回原处,又往上压了两件别的衣服。尽管上头还没给他明确定罪,表面上只说把他调离岗位,但他经手过太多这样的事,明白自己已经被划进了政治犯的行列,上头迟早会找到他的一些错误,让调职名正言顺地变成流放。他的行李肯定会被检查,这顶华丽贵重的帽子指不定就会变成奢靡享乐、里通外国的罪证。
  
  装完衣服,箱子还有一半空闲。他的目光滑过桌上的伏特加,书柜里的积蓄,但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。他的内心清楚地指向一个方位——阁楼。一段旋律毫无预兆地在他脑海中奏响,他仿佛被邪术催眠了,魂不守舍地挪动脚步,等他回过神来,他已站在阁楼铺天盖地的灰尘里咳嗽起来。
  
  他很久没来过这里,但这里的方位还是烂熟于心。早知道该带个掸子上来,他在心里嘀咕着,不过转念想到他走之后,很快就会有人带着搜查令来帮他打扫个底朝天,他也就不再费这个事了。
  
  索尔蹲下身,小心地推开中间一块地板。洛基小时候不小心把阁楼的地板弄掉了一块,索尔就教他如何伪装得天衣无缝,把底下掏出一个凹槽,再拿木地板和一块铁板粘在一起放回原处,这样既可以轻松推动加固的地板,又不会让奥丁踩下去的时候摔个跟头暴跳如雷,从那以后,这里就成了他们的一处秘密基地。
  
  他捧出里面的八音盒,这是母亲亲手为洛基做的生日礼物。一拧动发条,盒顶的小胖雪人就会转起圈来。母亲的作品总有些宗教色彩,细看这个小木匣子被细细刷了一层漆、打了蜡,还刻着不少繁复的花纹,整个盒体的纹路几无重复,索尔想这些图案一定有什么宗教意义,只是他不能理解,也许永远也理解不了。
  
  洪水泛滥之时,耶和华端坐为王*。
  
  他拧动发条,盒子“咯吱咯吱”地发出金属摩擦的粗粝响声,紧接着便飘起一首旋律简单、但却让他印象深刻的曲子。
  
  “白天鹅啊,与我重相逢……”他跟上曲调,轻哼起来,又拉开八音盒下面的小抽屉,捧出一大把泛黄的小纸条,上头写满了歪歪扭扭的幼稚字迹。
  
  “11月3日,第一天学滑冰,我也想像教练一样在冰上飞起来。”
  
  “11月4日,和哥哥一起练滑冰时,哥哥摔了个大跟头,我去拉他,也摔倒了。我们俩是两只摔倒的天鹅!”
  
  “11月5日,列别季河的冰好厚,我趴在冰上找了很久的鱼,终于看到了一条银色的小鱼冲我吐泡泡!我赶紧轰他离开,怕他被钓走。”
  
  “11月6日是我的生日,爸爸把他的老猎狗乔治送给我了,他喜欢舔我的手,我好开心。我知道哥哥一直也很喜欢乔治,乔治以后就是我们俩共同的好朋友了。”
  
  ……
  
  “1月1日,我看到列别季河的天鹅了!”
  

  3.
  “哥哥,你为什么不开心了?”十四年前,洛基才刚九岁,小心翼翼地爬上阁楼,隔着被子一把抱住了他,不依不饶地追问,“你以前不在白天睡觉的,妈妈说你也没生病。你为什么不开心?为什么躲起来?为什么?”
  
  索尔睡眼惺忪地打了个哈欠,午睡不但没有缓解他的疲惫,反而还让他的脑袋更浊重了。他随便揉了两把弟弟的头发:“你想出去玩了吗?让妈妈带你去吧。我还有很多事……”
  
  洛基坚定地摇了摇头:“你以前什么事都没有,放了学就可以跟我去河边玩。”
  
  “我现在在工作,给国家工作。”索尔说着,扯了扯自己越长越疯的头发。
  
  “你不喜欢给国家工作,你也不喜欢玛利亚,”他的弟弟自鸣得意地给出了结论,“我去帮你告诉他们,让他们都别来烦你,然后我们就可以去河边——”
  
  索尔蹭地一下从床上坐起来,积郁许久的怒火也一起冲上头顶:“你去干嘛?!你以为你能改变什么?我告诉你,我这一辈子都完了,我再也不能跟你去玩了……”
  
  说着说着,他停了下来。他怎能这样用一个从小受他保护的孩子撒气呢?索尔僵硬地抬起手来,试图拍拍他的后背,但因尴尬和犹豫像个钟摆似的前后摆动着胳膊。这时,洛基突然拉住了他的手,眼睛亮晶晶的,全然没有沮丧的阴霾。
  
  “我可以替你开心,”他面前的小大人儿沉吟道,“我每天都给你一张纸条,上面写着让我开心的事。你不高兴的时候,可以拿出来反反复复地看。”
  
  索尔忍俊不禁,刚要给这自视聪明的小家伙泼盆冷水,尖锐的话却不忍心出口。他想起奥丁的话,每个家庭都要有一个牺牲者,这条规矩从上古时代的献祭承袭至今,从未有过例外。他必须像只麻雀一样在外奔波,把自己的快乐、幸福当做树枝衔回来,搭建一个稳固安全的巢。
  
  他几乎认命,眼中不自觉地流露出羡慕之色。那种神情永远留在了洛基的脑海里。他斟酌着说话的态度,故作轻松地问道:“你今天有什么开心的事?”
  
  洛基茫然地摇了摇头:“还没有,我今天无聊得很,听了会儿广播,又帮妈妈给花浇了浇水,还去送了个口信……”
  
  “那你回来的时候,看到列别季河结冰了吗?”
  
  洛基点头。“水鸟都飞走了,我看见有人在上头凿冰窟窿钓鱼。如果他们摔个大跟头,我想我应该会挺开心的。”
  
  索尔忍俊不禁,捏了捏他的鼻子:“那不叫开心,那叫幸灾乐祸。你不能把幸灾乐祸的事写下来送给我。真正的开心,是你自由自在地做自己喜欢的事。”
  
  洛基咀嚼着二者的区别,但还是困惑地仰着头望着他的兄长。从他记事起,直到他永远地离开这个家,他日复一日地这样仰望着索尔,望着这个在别人眼里并不可敬的人。在他学会滑冰之前,他的快乐、他喜欢的事始终建立在索尔身上,直至今天,索尔终于不能再像从前一样陪伴着他,他才不得不如大草原上新生的羚羊一样颤巍巍地站起来,跨越山岳林涛,奔向自己的未来。
  
  索尔伸了个懒腰,拿起搭在身上的皮子大衣,示意洛基拉自己起来:“走吧,我们去冰面上看看。我那天看电视,看到一种很有趣的运动,你可能想试试。”
  
  提到运动,洛基的兴趣就没了大半,瘪着小嘴“哦”了一声。迄今为止,他唯二喜欢的运动可能就是堆雪人和打雪仗。他试着转移话题:“我也想去你那里看电视。”
  
  “我希望你永远都别去那地方,洛基。”索尔牵着他的手推开大门,门外风雪潇潇,寒冬扑面而来。那天是11月3号。
  

  4.
  同行的人都拖着两三口沉重的行李箱,只有索尔轻装简行。他把八音盒和里面的小纸条全都装进行李里带上,里头装满了七年的旧快乐。他还能活到从头看完一遍的七年后吗?
  
  士兵们拿着镣铐,向领队的耳语两句,索尔知道他们是在请示要不要把犯人们的手绑在一起,以免他们中途逃跑。在他担任政府公职的十四年里,他阅读过无数个官员的罪行卷宗。每份卷宗上头都有铅笔字迹,写着上峰希望给他们判决的程度。他是个合格的修补匠,给那些素不相识、或是昨天还坐在一间办公室里的同仁们罗织出各式各样的罪名,以履行铅笔字的要求。他做这些事时从没想过反抗,也没琢磨过是谁留下了那些铅笔字,更没想过自己的卷宗会不会有朝一日被送上办公桌。现在回头想想,他觉得那间集体办公室简直有某种魔力,人们像工蚁般有序、安静,没人对自己的活计提出什么异议,更不会抱怨,连喧哗的声音都听不见。前一个人把卷宗送上他的桌子,他编造好罪名,再给下一个人拿去落实惩罚。就像士兵们手里拿着的铁链,环环相扣,就算拿走一环,也很快会有跟他一模一样的铁环顶替上来。
  
  他刚工作时,还满怀青年人的激情和正义,压了满腹的愤怒、不平,却无人能够诉说。他告诉父亲,便听到那苍老的声音咳嗽着呵斥他;他向母亲倾诉,便会被慈母愧疚的眼泪堵住嗓子眼儿;他也不能有朋友。于是他日复一日地把热血埋在心里,如一只驯顺的牺牲般,按家人的意愿走上祭坛,把自己的良心放在上头献给领袖,直到他终于变得像农场里的动物一样麻木,全不关心身边同类的生死存亡,也不在乎他们的命运何时会降临在自己头上。他的生命已经失去了意义,他的灵魂被泥淖浸透,已没有了更多的追求。
  
  直到他们一块养的猎犬老乔治离世的那天,那也是新任领袖推行大清洗政策的第一天,那天奥丁忧心忡忡地出门向老友打听如今的局势,留他陪红着眼睛的洛基搭了个小土丘埋葬他们的宠物,他才发现自己的弟弟已经长得足够大了,有他工作时的年纪了。故去的火种又在心中烧了起来,可这还不够。他喝了一天的闷酒,把老奥丁攒着准备卖去黑市的老酒喝了个一干二净,喝得他几乎以为自己要被送到医院了,可他的意识还是那么清楚,这些年他做的每一件事都重新涌上眼前。他摔了家里几乎所有的杯子,赶走了玛利亚,较着劲等洛基什么时候才敢来到他身边。
  
  他的弟弟终于在午夜时来了,他强硬地把洛基按在椅子上,大着舌头开始讲他这些年的经历。他觉得那时是身体里的魔鬼在帮他说话,而面前坐着的听他忏悔的,就是他的神。他把那些血淋淋的判决讲得绘声绘色,就连他送给洛基的第一双冰鞋上都是一次违心的指控的报酬——可谁会在乎这些呢?无辜的人太多了,弟弟,这个国家的每个人都是无辜的,他不过是个能给我们换来一双冰鞋的可怜虫。
  
  他的神脸色惨白,他知道他看到了,洛基看到了他体内的魔鬼,他想逃跑!他又怎能教他逃之夭夭呢?没人能从他的审判中逃脱。他一把拉过他的弟弟,他千依百顺、千娇百宠的弟弟,他冰上的白天鹅,他冬天的花儿,他寒冷的狂欢。他感觉到对方肌肤冰冷,可那浇不灭他心里的火,那火焰在烈酒中已经燃烧得太旺了,恨不得将他、连同他过去的七年罪孽一块儿烧得一干二净。他只能抱紧洛基,恶狠狠地咬了他一口——他多么嫉妒洛基的自由啊!每当他站在冰上开始舞蹈时,他就化作了自由的风,无论是索尔,还是这国家、这世界,都不能阻挡他的脚步,他想去哪儿就去哪儿,他的身和心都是纯洁无瑕、自由自在的。他是列别季河上的天鹅,为了让他展翅高飞,索尔心甘情愿地做了七年的祭品,将自己的心淬炼成一枚臻于完美的铁环,可天鹅现在却要怕他、恨他了。洛基怎么能,怎么敢用那种看杀人犯的眼神看着他?所有的恼怒、愤懑、委屈在此时化作火舌,舔舐着他的内心,他终于像一只挣脱了锁链的野兽,怒吼着按住面前的猎物,将对方那纯洁得令人生厌的灵魂撕成碎片……
  
  第二天,他头疼欲裂地醒来,发现自己赤裸的身上披了条毛毯,面前还放了杯白水,里头搁了一片柠檬。他端起来喝了一口,水已经凉了,他的心猛地沉了下去。他不敢喊洛基的名字,只能无声地、焦灼地在屋里找了一圈又一圈,直到他确信无疑,洛基已经离开了这里,离开了他。
  
  此后,洛基随国家运动队四处参加滑冰比赛,中途托教练给他发了几封电报,言简意赅地说他最近的训练状况很好,信息还不如他在报纸上看到的多。最近的一次三个月前,教练告诉他,洛基将代表他们的国家出征世界最高级别的运动赛事,索尔还虚伪地为他高兴了一会儿。
  
  七年了,他们再没见过。
  

  5.

  领队摇了摇头,士兵们便收起铁链,端上冲锋枪,用枪托砸他们的后背,催他们走得更快点。索尔明白领队的用意,他们这帮人是政治犯,不是暴力犯,没有任何危险性;他们也不是偷偷印发危险刊物和传单的激进政治犯,能高唱某某主义万岁,慷慨激昂地走上刑场,他们没那个胆量。他们不过是一些生锈的铁环,需要被从链子上摘掉拿去清洗。
  
  他们沿列别季河行进。尽管这条河每年冬天结的冰都很结实,但他们还是不敢冒险。冰面总让人觉得充满变数。每路过一次守卫河岸的岗哨,士兵们就互相敬个礼,索尔才有空抬起头来看看列别季河。水鸟已经全迁徙去了温暖的地方,想想看,他还从没去过温暖的地方呢。他长这么大,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即将把余生交代在那儿的博德利奇亚;他爸爸、妈妈、妻子、女儿恐怕也一样——虽然尤金妮娜还不到十岁,但索尔却觉得自己一眼就能望到她生命的尽头了,就像他看这条长长的列别季河一样,虽然他从没走到过河的尽头,虽然他没有看尽河岸的沿途风景,但他能想象到这条河终将汇入浩瀚的大海,静默地化作无数滴水,被洋流裹挟着,在黑暗里四处奔波。
  
  只有一个人不一样。洛基和他们不一样。
  
  他望向河边,上面已经没有了钓者留下的冰窟窿,一只晚归的燕子在冰上短暂地停留了片刻,随即继续振翅向南飞去。领队却吹了声口哨,端枪将它打落,立刻赢得士兵们一阵喝彩,聊做押送路上的一点乐子。
  
  索尔看着那只燕子留在冰面上的一抹鲜血,瞧见的却是别样儿的画面。他看见自己站在冰面上,拉着洛基的手,后者穿着他辗转托人买来的冰鞋,在他身边转着圈,忽地抬起一条腿,如低飞的燕子般轻捷地从他身边掠过,他越转越快,笑声也越来越遥远,犹如一曲流动的诗歌,流向杳杳的远方……
  
  忽然,齐刷刷的子弹上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。士兵们在领队的号令下整队举枪,瞄准冰河上的一个身影。起初,那是个小小的黑点,像是一只过路的鸟兽;但随着他的逼近,人们才看出那原来是个年轻男人,他穿得不多,显然是匆匆而来,却愈发显得颀长美好,如一棵挺拔的树。他如一只鹰隼般轻快地点在冰面上,飞也似的便来到他们面前,仿佛在场所有人同时做一场梦一般。但唯有他,唯有索尔知道这不是一场梦,尽管这样的场景无数次地出现在他的梦境中,自从他和洛基大吵一架,后者赌气离家之后,他就知道这一天已经被写进了他的命运,迟早会降临在他面前。
  
  洛基冻得脸颊通红,快速换着气,对领队说:“我来给我哥哥送件行李。”他没给别人呵斥他的机会,掏出一本参赛证件,“我下个月参加奥运会,本来在封闭训练,可听说我哥哥要出远门,教练特意请求领袖批示,让我出来一趟,给他送点东西。”
  
  士兵显然没理解他说的“奥运会”是什么,面色不善,刚做出了一个粗鲁的口型,就被领队制止了。领队把证件还给他,脸色缓和了不少,随意地指向身后的犯人,像是一位屠夫在介绍一群待宰的猪:“哪个是你哥哥?”
  
  洛基穿着冰鞋,在冰面上晃了晃,索尔立刻站出来扶住他的手臂。洛基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,把手里的一口小箱子交到他手里,嘱咐道:“到了再打开。”
  
  索尔看他冻得嘴唇发紫,额头上还都是汗,立刻脱下外套要给他披上。他摆摆手拒绝了,好笑地看了他一眼:“穿那么多,我就没法滑冰了。”
  
  “我的天鹅可不能飞不起来。”索尔笑着看他,他跟七年前相比,几乎没什么太大的变化。他心里疼了疼。
  
  “下个月是我的比赛,你会看吗?”洛基觑着领队的脸色问道,“我肯定能为我们拿下第一块花样滑冰金牌。”
  
  “到时候一定给我写信,”索尔紧紧攥着他的手,小声说,“洛基,我很高兴你今天能来……能听我亲口对你说声对不起。”
  
  洛基像小时候一样,冲他眨了眨眼睛,直到此时,他才明白那双眼睛里写得尽是他从未感受过,也从未滋生过的爱慕。冷铁上就算堆了再多土壤,也难以长出绿草鲜花。可现在,他心里的钢铁碎了,无数眼泪、爱意、美梦取代了愤懑、哀痛和无奈,在他心头的伤口上涌出。他眼里看不见士兵们端着的冲锋枪,他只想和洛基离开这里,像两只迁徙的天鹅……
  
  “嗨,哥哥。我从来没恨过你,”洛基的手指滑过他的手心,轻声对他说,“我得走了。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吗?”
  

  6.
  一个月后,国内全境所有电视机、电台同时直播奥运会,这次的花样滑冰项目被认为是国家队离冰雪项目的金牌最近的一次,人人翘首以盼,甚至连博德利奇亚的劳改犯们也有资格目睹这一盛事。
  
  维克多兴冲冲地一路喊着索尔,后者正在屋里展开一张字条。洛基给他送来的行李箱里,盛满了他们分别七年来,他每一天的快乐。他答应洛基要在下头写上自己的快乐,以后有机会再寄回去给他。
  
  “12月11日,外面的冰化了,我们只得在室内冰场训练。我总是做不好跳接燕式,教练说我是太紧张了,重心不稳。但我觉得他说的不在点子上。小时候我和哥哥一起在冰面上玩,我每次都能做得很好。直到今天,一只麻雀站在我们的窗沿上,我看着它,不知怎么就完成了这个动作。我想,我欠缺的不是技术,而是心里的自由。”
  
  说来奇怪,从前索尔大权在握的时候,身边一个朋友都没有。可到博德利奇亚的第二天,他就结识了维克多。维克多是个满怀激情的作家,不由分说地拉起他就走,让他务必一块去看看电视。索尔应着在字条上草草补了一行字,他已经可以预见这将是他今天最开心的事:
  
  “12月11日,洛基获得奥运会的冠军,我为他高兴。”
  
  洛基是第一个上场的运动员。他知道他们的国家不怎么招人喜欢,但台下的外国观众还是礼貌地报以掌声,他不禁重新考虑起解说员正口诛笔伐的其他国家究竟是什么样子。
  
  “这是索尔的弟弟!”维克多自豪地把他推到最前排,拍拍他的肩膀,“兄弟,你今天可算是半个国家英雄啊!”人群中响起一阵友好的笑声,就连狱卒都无心在这样紧张严肃的时刻打断大伙儿的兴致。
  
  音乐响起,他和其他不少犯人们立刻认出了那首曲子。多数北方人都对这首民歌耳熟能详,狱卒和罪犯们甚至还默契地跟着一起哼唱起来:
  
  “清晨落下第一缕曙光,我就要去往远方,那里黑夜沉沉,没有阳光,白天鹅啊,别为我牵肠……”
  
  洛基在冰上娴熟地滑行着,与其说他在滑冰,不如说他在冰上舞蹈。他的动作充满了狂野的自然美,仿佛他举手投足便真成了展翅的燕子、散落的雪花、长空的鹰隼,在列别季河上跳跃、旋转,画出徐缓的圆弧。他完成得很漂亮,没有半个动作出错,可索尔却隐隐觉得他每一步都滑得极为小心——或许是因为临近大赛的紧张,毕竟他已经许多年没看过洛基滑冰的样子了。他的弟弟为这一战训练了整整七年,在这里,他飞离了国家,飞离了领袖的阴霾,甚至飞离了尘世,他就是自由的风,飘荡在冰雪的世界里。
  
  “列别季河捎去我的梦,待到冰雪掩盖青藤,我便与你重相逢,白天鹅啊,与我重相逢……”
  
  洛基缓缓停步,现场和博德利奇亚劳改营同时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。这是一套太完美的表演了,仿佛完成它的不是一个真实存在的人类,而是天鹅展翅飞翔的映像。镜头热情地从四面八方照下这位毫无争议的冠军,就连解说员也不得不停止散播其他国家的坏话,转而夸赞洛基的表演,电视台同时切入外国媒体对洛基的溢美之词,仿佛他们赞美的不是一套冰上表演,而是在对他们的国家献殷勤。可所有这些声音,却在空拍时瞬间安静了下来。
  
  干净的冰面上布满了冰刀留下的划痕,它们时深时浅,却拼凑出一行勉强可以辨认出的文字,是用他们的母语写成的:
  
  人民不该被清洗!
  
  几秒后,电视和广播信号同时中断。维克多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嘶吼,劳改犯们仿佛无数个被点燃的火药桶,浪潮般地涌向那台被黑白雪花占据了屏幕的电视机。索尔只觉自己像这无尽大浪中一滴微不足道的水,被融化的列别季河裹挟着,涌向无边无际的、黑暗的大海……
  
  7.
  
  “我愿意认罪。”索尔疲惫地坐在木板床上,如今宿舍空空荡荡,只剩下他一个人,维克多和其他人在奥运会之后,都悄无声息地消失了,就像几颗被蒸发的小水珠,没给世界留下一点印记。而他——罪大恶极的洛基的哥哥,由于博德利奇亚的几个狱卒不敢擅自定夺对他的惩罚,他被关押在宿舍整整一个月,终于等来了更高级的长官造访。
  
  “你为什么认罪?”
  
  “为我弟弟洛基。”
  
  “他拿到了金牌,”长官漫不经心地说,“你想听听他的消息吗?”
  
  索尔摇了摇头,他宁可天真地幻想,会有一个开放、文明的国家愿意收容这位在全世界面前说出真话,因而不慎触犯了领袖逆鳞的运动员。
  
  “我想还是不听的好。”
  
  “那你想让我听你说些什么吗?除了认罪……你已经不需要认罪了,”长官补充道,“我忘了你还不知道外头的事。领袖已经去世了,好消息是,新任领袖暂时还不知道我们的冰上英雄有个政治犯哥哥。”
  
  索尔好像没听到他这句话一样,麻木地点了点头。长官显然不满意他的反应,试图往他心中已经熄灭的火焰上再添一把柴:
  
  “你的妻子和女儿也都还好。洛基很早就离开了家,他似乎早就有意保护你们,没有把他的全部背景登记上去。你可以安心。”
  
  索尔这次压根没有点头,只是从他身后敞开的门望向博德利奇亚群岛周围的海。
  
  “你想出去是吗?我这次来,本也是要带你出去的。我们能一块儿做成一番大事,以你弟弟的名义,你很快就会知道他在这个世界留下了怎样的轩然大波,以前没人想到,一场滑冰比赛能激起人民如此的激情,”长官像兄弟般亲密地拍了拍他的肩膀,把他从床上拉起来,“出去看看吧,吹吹海风,回来刮个胡子,我们就启程。”
  
  索尔动了动干裂的嘴唇,似乎已经失去了说话的能力,半晌才挤出几个不连贯的字眼:“我想……箱子。”
  
  长官顺着他的目光望见衣柜后塞着的两只小皮箱,示意手下把它们拿过来交到他手里。索尔牢牢抱着那两只箱子,随他们走出门去,又问了一句:“去哪儿?”
  
  “回去,回你的家乡,”长官说,指向茫茫大海的某个方向,“你看,就在那儿。列别季河的方向。你还记得那支民谣吗?现在全世界都会唱它了。”
  
  “我看不见。”索尔固执地说。
  
  长官脸上按捺不住地闪过一丝不耐烦,但还是挥挥手示意警卫带他上楼顶去。索尔安静地跟着警卫走向塔楼,就在此时,长官突然想到了一种可怕的可能,他霍然回过头去,正好看到索尔扯开皮箱,里面雪白的纸条如雪片般飘洒下来。他狠狠给了警卫一拳,径自跑上塔楼。长官连忙三步并作两步地跨上螺旋楼梯,可那些恼人的雪片没完没了地落在他头顶、眼前、脚下,他无论如何也追不上健步如飞的索尔,只能眼睁睁地看他站到塔楼的顶层,推开窗户,身后是浩瀚无际的海洋——那海太辽阔了,永远结不起冰。
  
  “你别冲动!”长官连忙喝止道,“你还有老婆,还有女儿,你对这个国家负有责任……”
  
  索尔却没有听到他的话。他张开手臂,径直向后倒去,如一滴微不足道的水珠落入七海的洪流之中,写满了快乐的纸片追在他身边,宛如春日次第绽放的繁花,伴着远方少年的歌声,一同飞往列别季河的尽头。
  【全文完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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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注1:列别季,俄语的“天鹅”、“爱人”,地名为虚构。
  注2:博德利奇亚,俄语的“远方”,地名为虚构。
  注3:《圣经·诗篇》29:1

      注4:《赞花样滑冰》艾青

 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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